說實話，一直以來，我都有退出律師界的念頭，最近尤為強烈。而自從我進入這個領域至今，也不過才幾年時間。要不是本人才疏智淺，庸常無能，考慮到其他行業也不愿意接納本人，自己又有家有口，沉甸甸的擔子得擔負，我也許已經告別了律師行業。

　　我的這個念頭，雖日益強烈，卻未曾對任何人提起過，甚至包括身邊最為親近的人。不提是因為這種念頭是充滿悲觀和凄涼色彩的。我自知不管是行內還是行外的人，都無一例外地會厭煩我的想法。可想而知，這種念頭對有志于在律師界大展拳腳的業內人士來說，無異于一盆冷水，澆的人家很難受；而對業外人士而言，我此言一出，便會令人覺得我不務正業，想入非非，甚至認為我是一個無能無聊透頂之人。我多少得給自己留點面子。

　　我還真是一個比較要面子的人。

　　正因為如此念頭，上個月北京的一位王姓律師，目前也成了我律師界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說打算改行去做金融，我極力表示支持并盡慫恿之能事。他開玩笑地問我是不是怕他搶我飯碗，其實我的想法是，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我不知道作為律師界成員之一的我是否有權對整個律師行業做本質上的論斷，但我真的感到，對清醒者而言，這是一個讓人充滿無力感的苦難行業。如果還想追求，甚至，不過邁入一場虛幻的追逐。

　　還記得幾個月前的一天，我同佛山一個開小工廠的老板吃飯閑聊，其帶來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飯間聊到我的職業，中年男人冷不丁地說出了一句我十分認同的話。他說：“你選擇了一個最光鮮的職業，同時也是一個最艱難的職業。”

　　其實艱難不足為怪，對生活有所要求的人也許都明白，人生不過是一次苦難歷程，誠如叔本華所言，我們的不幸往往由于我們對于幸福的追求。只要還有追求，難免遭遇各種苦難，更何況具體到一份職業？沒有人喜歡苦難，但也沒有人會拒絕苦難。因為誰也拒絕不了。只是人至少還有選擇這樣活著或那樣活著的權利，或者說選擇承受這種苦難或那種苦難的權利。人總還是要追求幸福的，但是為此選擇承受的苦難得值得。

　　律師業的無力感，來源多種方面。大環境下律師在多數情況下的無可奈何，是律師都明白的。為法治，為信念，為正義，如果堅持嘮叨，到頭來估計除了自己，沒有人還將其當成是正常人的話或者不覺得其虛偽之至。所以律師同行都轉而為財富，為名望，為欲念，但財富就像海水，飲得越多，渴得越厲害；名望和欲念實際上也是如此。

　　縱觀中國律師業，我只能說出一句很容易得罪人的大實話：對律師界的絕大多數人而言，法治信念和正義追求都是虛幻和虛偽的，所謂的理想，最終都聚焦于對利益和功名的追逐。追逐的結果，就是沽名釣譽，和一副虛假而偽善的面孔。

　　我喜歡看人的面孔，人的面孔要比人的嘴巴說出來的東西更多，更有趣，因為嘴巴說出的只是人的思想，而面孔說出的是思想的本質。

　　除了無力感，還有孤獨感。我不知道中國律師界哪些人是覺得自己在領域內是有知己和同伴的。那些少數風頭正盛的所謂大律師們，可能是倍加凄涼的一群。他們既要應付自己的生活，又不能不顧及自己的大律師標簽。最后甚至明知這個標簽竟然只是自己給自己貼上去的。他們內心清楚沒有人真正敬重他們，他們也不相信誰會真正去愛他。為了解決其間矛盾帶來的嚴重精神苦楚，有的人趨向于熱衷厚黑學理論，把世界當成一抹黑過日子，而有的人近乎瘋狂，就像尼采。還有一些人時刻在是非彼此之間拿捏著，弄得自己真是辛苦。

　　人得有知己和同類，尤其是不堪重負的艱難律師行業。但捫心自問，又有誰有？

　　除此之外，中國人的民智環境也足以將律師業推向一個難以釋懷的尷尬境地。那些奔律師事務所而來的人，說到底都是為自己的利益而來的。在與律師接觸的過程，充滿了懷疑和揣測。絕不會有真正意義上的精神溝通和相互理解。案子做成了，應該的；做不成，律師就成了騙子或無能之輩，而不管原由。他們永遠不會對律師真正滿意，律師永遠也得不到真心實意的認可。所以，中國律師，只能時刻被疲憊感糾纏。

　　無力感，孤獨感，疲憊感，再加上追逐欲念的疊加，在一個明知道沒有真實意義的路上行走，最終只能走向虛幻。

　　我們只是這場虛幻中的一個不真實的身影。

　　我只是還沒想好我的下一步路該怎么走，想好了，也就是離開律師行業的時候了。

　　下一步，我當然知道也是充滿苦難的。但愿下一場面對的，是值得承受的苦難。

　　但無論如何，告別的時候，終歸還是會到來。

　　后記：匆匆寫完此文，發現很有必要再寫一篇后記，因為我能料到此文發布后，會有諸多律師同仁或者非律師界的朋友對此不能理解。甚至也有人會評論說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律師業不至于蒼涼如此，覺得我過于感性和脆弱。當然也會有人認為只不過是因我心情不佳，涂筆爾爾，無需太認真看待。甚至會試圖安慰我。這是對此文的誤讀。所以這篇后記確實是必要的。

　　我的文章，除了就事論事的實務性質的以外，基本上都會脫離尋常的生活層面和瑣碎細節，進入其背后的深層精神領域層面，以近乎空洞和抽離的詞義去闡釋這些精神內涵。本文亦是如此。律師在我眼里，首先并不是一份職業，而是一種身份和人生角色，由此出發，我會去觸摸這種身份和角色所蘊含的精神內容。那么，說律師是一份苦難的職業，就不再是指這份工作有多么操勞，有多么難做，而是這種身份和角色在當今現實中所遭遇的精神痛楚。工作再累也累不死人，最痛苦的是生命的分裂。這就好比去愛一個人，只要對方有所感觸，為他做多少事都不會是負擔，最大的痛苦是一份深刻的感情無法得到應有的回應，如果再堅持，最終只能步入心靈和情感的深層幻滅。這又好比許多宗教信仰者，衣食無憂，生活富足，最終卻會因為信仰被掠奪而不堪重負。不說宗教信仰，即便回到理想層面而言，一樣可以理解，當年的屈原投身于汨羅河，以及清末投河自盡的王國維先生都是這種層面的鮮活例舉。

　　說到死亡，過于陰冷。但道理是明擺著的。所謂的虛幻，就是理想主義的絕唱。沒有了理想，那么，我們為什么而活？即便我們可以暫時性地自我忘卻，但又能否長久壓制與肉體永相依伴的精神生命的生生不息的活動？

　　這就是中國律師業的現狀。